第151章 执子之手

事情绝对不可以说。

    慕天只盼望着这个女孩子快些睡觉，或者出去一趟也好。他就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再从窗子爬出去。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的屏风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把剑尖顺着自己的眉心从上而下，只差分毫便会将自己一劈为二。慕天一惊，转瞬看见范若水站在自己跟前。一身素白的里衣，只在外裹了一件大红绣金的氅衣，举着剑的手微微的抖着，“你是谁！”

    慕天试图扯出一个微笑，“你……你好……”

    这样进近的距离看范若水，慕天几乎移不开自己的眼睛。因哭泣而变得微红的脸颊在大红的氅衣映衬下，到显出小女儿的娇态来。在金殿上慕天看到的是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天朝皇子，而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娇弱女孩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慕天伸出手，想擦掉范若水脸上的泪水，那双还含着泪水的眼睛里满是小女孩倔强的恼怒。“你别哭了！”

    范若水似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举起宝剑慌张的挥舞，“你干什么！”

    慕天忙缩回了手，然后他觉得脸上有些疼，抹了一把，一手背的鲜血。

    窗外，月正圆，风正轻，竹林哗哗做响。慕天愣住了，范若水也愣住了。

    皇宫内的牢房俗称天牢。名字虽然好听，里面却并不比一般的牢房好多少。入牢的囚犯也要分等，有的人惹怒了皇上，三两天就可以放出来，有的却是永无出头之日。在这里当狱监的，没有点眼力可不行。

    老李在天牢当差已经近二十年了，所以他看到信王殿下拖着这个一身礼服却一脸鲜血淋漓的少年来到天牢的时候，立刻就派人出去打探。那身礼服不像王朝的官服，再加上最近正是外国使节进京朝见的时候，老李只能求上天保佑事情不要这么凑巧。

    不安的在牢房外候着，听着里面的皮鞭啪啪作响，老李觉得自己心也一下下的开始抽搐。信王虽然年纪小小就不苟言笑，对人却是极好的。这个和信王看起来年龄相仿的孩子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竟惹得信王这么生气。

    范若水不会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吧。慕天迷迷糊糊的想，前胸后背火辣辣的疼，头也晕晕的。前面的几鞭还数的清，到后面只觉得剧痛连绵不断，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挨了多少。

    不过看范若水愤怒的样子也知道，说不定今天真的小命不保，毕竟那种事情被外人看到……

    “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你不说我就打死你！”范若水瞪着这个已经晕晕沉沉的家伙，狠狠的咬住了下唇。

    慕天费力的睁开眼睛，想再看看范若水。苍白的脸，泛着血丝的眼，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在哭？一个女孩子被当成男孩子来抚养，呆在这个阴森而压抑的王宫，被迫承担起整个国家未来的命运。听博格爷爷说，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慕天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同情眼前这个女孩子。

    “喂……”慕天突然出声，低低的声音，范若水还是听到了。“不要哭啊……我会救你的。”勉强扯开一抹微笑，慕天随即昏死过去。

    范若水举起的皮鞭迟疑了半天，终于没有落下去。明明没有眼泪，这个人为什么说自己在哭？说什么救她？更是笑话，躲在屏风后偷看的难道不是她？这个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如果他当时他直接告诉宰相，这个人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为了这个秘密而死去的人已经太多，决不会嫌多他这一个。

    她记得这个人，大殿上，他刚刚接受了册封，还是自己亲手转交的金册。宰相教过她，作为一个优秀的君主，不能过于心软。本想自己解决了这个家伙，可是……她还是下不去手。

    范若水把皮鞭丢到一边，粗粗的喘了口气。他不是中原人，回到自己的国家，这件事情兴许就忘记了，只要他不在中原，宰相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别的人知道。

    “信王殿下。”不知什么时候牢房门被打开了，一个负责接待国外使节的官员必恭必敬的站在范若水身后。

    “什么事？”

    “这个人是疆西于族的族长，今天刚接受册封，不知道何处触怒了殿下。还请……”

    范若水微微皱眉，“私闯后宫，这个罪名还不够么？”

    那名官员到抽了口冷气。而他身后的博格长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请饶了慕天族长吧。我们族长还小，他只是一时好奇，在皇宫里多转了一会儿，求您饶了他吧。”年近70的老人把头磕的砰砰作响。范若水觉得心里乱成一团，“好了好了，我不追究，你赶紧带他走！我不允许他再进中原一步！”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博格长老又磕了两个头，站起来把慕天从刑木上放了下来。眼瞧着慕天一身的血肉模糊，博格长老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慕天？慕天？”

    慕天缓缓的睁开眼睛，刚想笑，就被牵动脸上的伤口，疼的直抽气，“博格爷爷。”

    “恩，族长。我们回家。”抱起慕天，博格长老快步走出牢房。

    “多谢信王殿下。微臣也告退了。”那名官员也退了下去。范若水并没有理会，只是把脸扭到一边，心里微微的有些嫉妒嫉妒。她嫉妒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家伙居然有人这样的爱他，这样的保护他。

    已经走出牢门的慕天回头最后忘了一眼范若水，正看到她又在发呆。自己走了，她就又一个人在皇宫里了。慕天扭过头，尽量大声的说，“我会回来的。”

    博格长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快回家吧，快回家吧。别说了。”

    范若水没有回头，不过慕天觉得她听到了。

    “殿下……”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范若水艰难的转过身。她只顾着发呆，竟然没有发现宰相是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的。这个时而慈爱时而严厉，比父亲更像父亲的宰相，她一直是敬畏大于喜爱的。

    “殿下，于族族长于慕天……”

    范若水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他什么都不知道！”

    宰相冷笑，“微臣已经派人护送他们出城了。并且命令他们族人不得再入中原一步。”

    范若水松了一口气，却也为自己的过于紧张而羞愧。

    “殿下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要为自己做出的每件事情负责。”

    “我知道了。”范若水的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只是她不知道，宰相这条命令隐含着的，是足以让于族灭顶的灾难。

    十年，也许不足以让沧海变了桑田，却足够让疆西改了天地。大元历35年，疆西于族的族长于慕天已经22岁了。

    自从十年前他接受中原皇帝的册封回来，全族就被迫在金鹏王朝三万铁骑的押解下一路西移，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漫长旅程。圣旨里面没有理由，于慕天用沉默代理了解释。十数万族人告别了水草丰美的家园，渐行渐远，只留下一路的鲜血和泪水。这就是触怒了中原皇帝的下场，没有哪个民族可以承受这样的摧残。

    然而，就当疆西其他部族对此唏嘘不已的时候，于族就已经慢慢的从那片不毛之地爬了起来。洗净了伤口，在一望无尽的戈壁上比照顾自己的孩子还小心的照顾自己的牛羊。

    在于慕天20岁的那一年，享受着疆西肥沃草原的人们突然看见西边狼烟四起，一群衣衫褴褛的野蛮人叫嚣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据了一片又一片的土地。各部族人人自危，于慕天这个名字再次响遍了疆西草原。

    金鹏王朝震惊了，于慕天，这个名字代表着复仇。

    开春，正是北方风起的时候。

    于慕天骑着白马站在这片起伏山丘的最高处。左右是同自己一样傲然挺立的三万轻骑，眼前，刚刚冒出新绿的草原一直延伸到金玉河。蓝绿的河水夹着远处天山的冰雪缓缓的流淌着。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已经走投无路的路族士兵像一群被吓坏了的蝼蚁，密密麻麻的在河岸上打转。

    于慕天嘴角噙了一丝笑容，眼瞧着一人发疯般踉跄着朝山坡奔了上来。身旁有人举起了弓箭，慕天挥手示意他们放下，静候这个人的到来。

    果然，盔甲残缺不全，一脸血污的人正是路族的族长，路贻奇。

    “于慕天！”路贻奇满是血丝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做势要冲过来却被人从马上一棍打翻在地。

    “你是我的手下败将，请搞清楚你的身份再来和我说话吧。”于慕天轻踢马腹，小步向前，“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路贻奇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传说中于慕天是西方妖魔的化身，对待手下败将从来不会心慈手软。被他扫荡过的部族男人全部处死妇女全部为奴，绝无复族的希望。

    “我……我……”路贻奇挣扎许久终于跪倒在青草戚戚中，“我代表路族，向尊敬的于慕天族长投降。”

    身后欢呼声响彻山河，于慕天只是静静的看着脚下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他和自己在这片草原上纠缠了整整45天，两万多精兵现在只剩不到三千，再无任何反扑的力量。不过，他知道路贻奇这么拼命绝对是有原因的。

    “尊敬的于族族长，请你了怜悯我们的族人。我可以率领我所剩的三千男儿全部投入金玉河，但是请求您放过我族的妇孺。”

    于慕天一愣，路贻奇已经站起了身，面对着手下将士高举手臂。河岸上密密的人群开始缓缓的移动，毫不犹豫的走进冰冷的河水中。

    于慕天愣了，一时间竟无法开口阻止。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进攻的号角。军队西翼狼烟升起。于慕天突然缓过神来，怒喝，“谁给你的权利让他们白白送死！”

    路贻奇呆了呆，却仍是挥舞着手势阻止族人的自杀行为。

    西翼的哨兵来报，“族长，西边有一支部队向我们冲过来。人数不明。”

    于慕天皱了皱眉，他不认为这片草原上还有谁敢这样公然的挑战他的势力。“打得是谁的旗？”

    “苏。”

    苏？！于慕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天朝大国终于坐不住了么？来的还真快，自己居然还没有任何消息，第一次被打得这么措手不及。

    “下令，中路迎敌，右翼先撤。”于慕天镇定的指挥，却也没露过路贻奇眼底一丝欣喜的光芒，“你们路族的性命从现在起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若你和苏军有任何牵连……”

    于慕天没有把话说完，路贻奇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于慕天知道自己绝对不敢拿数万族人的生命当赌注。

    风儿吹得衣角轻摆，阳光下，于慕天得轮廓一点点的模糊起来。转身望向身后族人完全信任的眼神，微笑，扬鞭。骏马放开四蹄，决尘而去！

    雁关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支部队排着整齐的队形安静的进城。然而刚走到城门，四里的灯火就全燃了起来，城内的道路两边满是迎接的群众，像点燃了一只巨大的爆竹，整座城池亮如白昼，声嚣沸天。

    部队在城门处停了下来，守备军长官蒋义是一个四十于岁的老将，狭长的脸上有一道从左眼角下来的伤疤，昭示着他戎马生涯的赫赫战功。

    “属下蒋义恭迎信王殿下。”蒋义从列队里走出来，在为首的一匹枣红马前跪下。

    马上这人就是金鹏王朝唯一的皇子，信王范若水。

    虽然金鹏皇帝至今也没有确立信王为太子，但是没有人怀疑信王即将继承皇位。这位年轻俊朗，甚至上称得上是秀丽的皇子，在当今宰相的一手辅佐下，文治武功都是上上之选。一般人都只道疆西于族威胁了金鹏王朝臣属国的利益，皇帝才派信王前来围剿，却不知道信王此次的担负着更重要的任务，金鹏国面临着的最大危机并没有被太多的人知晓。

    马上的人一个轻旋利落的下马，伸手扶起这位老将。“蒋将军，辛苦了。”范若水抬头扫了眼这副阵仗，秀气的眉毛趸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蒋将军笑了起来，眼角的伤疤抽搐着，说不出的诡异。“殿下仅用3000兵力就击退了于慕天的3万大军，全城百姓无不交手称快，全军将士也因此士气大震，所以，城中军士百姓自发组织迎接殿下。”

    范若水勉强忍住怒火，袖摆一挥，淡然道；“于慕天不是傻瓜，能赢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料到我们能来的这么快。他现在就在距此百余里的地方安营扎寨，而你此刻就开始庆祝不，不觉得为时过早了么？”

    “是是是……属下愚昧。”蒋义弯着腰唯唯称是，态度却是不卑不亢。范若水有些奇怪，眼角扫了过去却被他有意无意的避开。

    “那……先请殿下进城休息。”

    “能否让百姓先回去休息。”范若水并不妥协，用的却是商量的语气，蒋义是守关的老将，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礼让三分。让她迷惑不解的是，蒋义守关十数年忠心耿耿没有任何闪失，却是……这样一个文绉绉趋炎附势的小人？

    蒋义嘴角挂上一丝浅笑，“殿下说的是。”转身吩咐手下将迎接的队伍全部撤走。

    远处逐渐传来口哨和号角的声音，城内一片杂乱声渐渐散去，只片刻就恢复了一片宁静。空荡荡的街道，就像刚才那群人是从平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范若水惊异的睁大了眼睛，询问的看向蒋义。

    蒋义只是淡淡的解释，“这边疆地域辽阔，口传命令行动缓慢，城内就用口哨和号角代替，久而久之，当地老百姓也能听明白这些号角的命令。”

    蒋义说的简单，但是全城皆兵岂是一朝一夕练成的？范若水心底暗暗敬佩，伸手邀请蒋义先行，“蒋将军，请。”

    蒋义到也不谦让，率着一众人马替范若水开道入城。

    夜，渐渐的深了。雁关将军府也从喧嚣中渐渐平静下来。今天是信王范若水驾临的日子，整个统帅府都忙的人仰马翻。

    统帅府鲜少接待这么多的客人，人手不够，一群小丫头也早忘了蒋将军日常的军规家法，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后院乱窜。

    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迅速的穿过回廊，客厅里的大人们酒过三巡还没有撤，反倒越聊越有兴致，她忙着上茶来回就已经好几趟了。正抱怨着，一没留神，一头撞进了一人怀里，茶壶茶碗砸了个稀烂。

    “有没有事？烫到没有？”小丫鬟还在发呆，被撞的那人就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