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3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见面

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和由此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象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出这句悲痛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大家都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象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地，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样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会儿仿佛搁在不稳定的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他花了一力气，向昨天感到存在于心灵里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响应他。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话全向她出来。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

    微笑着。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象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卡秋莎，你为什么这样的话？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记得当时你在巴诺伏的样子……”

    “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冷冷地。

    “我记起这些事是为了要改正错误，赎我的罪，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开了头，本来还想他要同她结婚，但接触到她的目光，发觉其中有一种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不敢开口了。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着伸出一只手。“我还要来的。”

    “话好象都已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聂赫留朵夫。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做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

    “真怪！”她又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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